close






雖然母親的確表現得相當積極,但方維垣目前並不憂慮自己的婚事,就算杜氏中意呂佳儀,但也要他點頭同意才行。而且,更令他困擾的事情現在就在他跟前──雖然她們面容姣好,穿著華麗,態度恭謹,卻無疑是他活到這麼大歲數以來感到最棘手的存在。

「公主令奴婢來傳啟樂姑娘進宮。」

兩名黃衫宮女采詩和采香極有默契,連行禮的姿勢都分毫不差,她們雖是元慶公主身邊的得力侍女,論身分仍低於方維垣許多,禮儀萬不能省,可采詩即便矮身行禮,傳達的仍是公主的意志,終究無人能夠違抗。

方維垣在廣袖中握緊拳頭,幾乎是逼自己開口:「……請二位稍等。」

有些不如他願的,啟樂很快到了正廳,見到兩位宮女,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露出警惕的神情,並不走近,在原地行禮:「見過兩位姐姐。」

采詩和采香笑著受了她的禮,卻不說話,一同望著方維垣,待他發話。方維垣忍不住問:「能否請二位解答,公主找我家丫環入宮,究竟為的何事?」

「方尚書府上的丫環調教得好,得公主殿下看重,三公子何須多問為了什麼?」
采詩輕笑,「公主的話已說得明白,若非是您不願割愛,今日奴和采香也不必跑這一趟。」

「啟樂畢竟伺候我多年,公主要給她恩典,總願意讓我知道我這丫頭做了什麼好事,能得貴人的看重?幾位姐姐我看著都比啟樂出挑得多,她一個小小下人,畢竟無功不受祿,若貿然進了宮,衝撞了貴人可不好。」
方維垣實在不能理解,公主竟還真派人上門來了,說穿了,啟樂不過就是一個丫環而已,論外貌,與采詩采香便相差甚遠,禮儀教養更不必說,啟樂沒讀過書,除了伺候他也不會別的,可,皇宮哪裡缺人伺候?

采詩聞言,與采香對視一眼,有些莫測高深的道:「三公子還真不明白呢……不過,還是請您准許啟樂姑娘先隨奴回去覆命吧,公主在等了。」

方維垣一頭霧水,想要追問清楚,可采詩背後終究是元慶公主,兩名宮女的神色示意,他沒有權力再多過問。

啟樂安靜的立在那裏,等待主子下令。她仍是低眉順目,從方維垣的位置看不清楚她是否有任何表情,方維垣感到焦躁不安,這都什麼跟什麼。他悶悶喚:「啟樂。」

啟樂很快走到他跟前三步,微微頷首:「是。」

看著她波瀾不興的神色語氣,方維垣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失望,沒話找話的道:「妳去吧,公主雖賞識了妳,可還是得注意妳的身分,別丟了府上的臉。」
他自己也知道沒必要刻意囑咐這些,啟樂畢竟在禮部尚書府長大,決不至於莽撞愚蠢,可他就是覺得必須說點什麼。他隱隱的覺得,啟樂此去絕不單純,公主一定有所安排,而他現在還不能阻止。

「是。」
啟樂低聲應,在方維垣以為她要轉身走開時,突然微微一笑:「三少爺不必擔心,奴很快回來。」

目送啟樂和兩名宮女離去,方維垣久久的楞著,啟樂臨去的微笑簡直晃花了他的眼睛,他抬手按住雙眼,在寂靜的大廳裡清楚聽見自己急促的脈搏。


+ + +


采詩和采香自然是乘坐馬車而來,啟樂還沒來得及看清馬車的外型,便被半推上了車,她只能低垂著眼正坐好,幾乎是三人一坐定馬車便開始移動。

「啟樂妹妹不必緊張,往後妳的福氣還長著。」

「是啊,公主待下人最是寬和,何況妳是公主挑中的人,公主不會虧待妳的。」

啟樂有些意外的迎上她們兩個友善的目光,相較於適才在尚書府中有些凌人的態度,如今采詩采香兩人可說是十分親切,對著她毫不掩飾的微笑。

「妹妹聰慧,早就知道我倆會武了吧?也虧得妳沉住氣,看來連方三公子都不知道,這事越少人知自是越好,果然公主看人的眼光不錯呢。」
采詩滿意的笑道,「等會兒公主見妳一定高興,在宮裡規矩是多了些,不懂都可以來問我們,知道嗎?」

啟樂眨眨眼,沒忽略采詩上一句話:「兩位姐姐也身負武功,那晚為什麼沒有出手呢?」

她指的自然是元慶公主生辰當晚,在後花園中遭遇刺客的事,那時所有的侍女都圍繞著公主和方惠昭,除了啟樂,沒有任何人挺身而出。後來采詩采香卻能一同制伏她,啟樂很清楚,雖然自己當時身上負傷,但也不至於受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擒住,並且,那名蒙面刺客武藝甚高,在對方神秘逃走前,她應付得甚是吃力,兩名侍女竟始終沒有出手,而公主事後的冷靜更令她萬分疑惑。

這些事情她沒向任何人說過,就連巧二也沒有,一方面是她天性習慣沉默,另一方面則是她還想不明白,剛開始想不明白,也就索性擱置一旁,但采詩和采香再度出現,這疑惑便不由得她不想。

「我知道妳想問什麼,」采香點點頭,「是,那名刺客是公主安排的,為了測試妳。妳表現得很好。」

采詩也讚賞的望著她:「連我們姊妹看了都佩服呢,妳為了自家主子,明知不敵,也毫不害怕,最是難得。公主就喜歡這樣的人來伺候她,妹妹是有福的。」

啟樂再度沉默,這些話她彷彿懂了,但細思又有許多疑惑,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兩名宮女眼中的友善親近不假,只是正如同自家主子的問題:究竟為什麼?

而她終究是習慣於聽命的人,無論如何深思,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不會改變,又何必想那麼多呢?

在三人的靜默中,啟樂聽見車輪緩緩駛過皇宮內的青石地磚,適才街道上的嘈雜聲響彷彿一下子被吸走了,四周一片死寂,也許此時這條小道上並非只有她們的馬車在,還有其他人,也許是宮女或內侍,但他們連行走都幾近無聲,啟樂端坐著,挺直了脊梁,彷彿在對抗那份鋪天蓋地的壓抑感。

與其他未成年的公主們不同,元慶公主並未與母親何妃同住,她有一座屬於自己的精巧宮殿,名喚紫元殿,佔地不大,卻打造得典雅秀麗,更顯出今上對她的疼愛之意。

啟樂隨著兩名宮女走入紫元殿,元慶公主已端坐在殿上主位,她一身淡紫色的夏衫,唇邊帶著溫和的笑容,向啟樂揚手:「妳可來啦。不必拘禮,到這兒坐。」
她指的是她的身邊,啟樂站在殿中,躬身道:「奴不敢冒犯公主。」卻也未再前進任何一步。

「真是守禮呢,方三教得好啊……」
元慶公主彷彿嘆了口氣,「妳可知道,我找妳來是為了什麼?」

「回公主的話,奴不知道。」

「妳倒是冷靜啊,我可是公主喔,一個小丫鬟不明不白的被我叫進宮裡來,就算消失了也沒人敢過問的。」
元慶公主玩笑似的說,見啟樂仍是歛目垂首立著,表情不見動搖,又有些無奈:「真拿妳沒辦法,怎麼才能打動妳呢?」

「啟樂不值得公主費心,還請公主明示對奴有何吩咐。」
啟樂躬身道,「奴自知身分低微,不敢妄想得公主看重……」

她話還沒說完,元慶公主突然站起來,直接走到她面前,在兩人相距一步之遙時,啟樂立刻單膝跪下。她自然不能平視公主,因此她只能看著元慶公主紫色的裙擺在她眼前,感覺少女的目光安靜卻執著的落在她身上。

「我就明說了,方三不肯,我卻不能輕易放棄。啟樂,我要妳從今天開始效忠於我。必要的時候,連妳的命都必須給我。」
元慶公主的聲音有別於平日的清脆柔軟,此時像一根繃緊的絃,帶著說不出的決絕和狠戾。

啟樂不自覺地抬頭,少女臉上猶帶著淡淡的笑意,續道:「這並不是命令,我真的需要妳。啟樂,那晚我原本只想試試看妳的武功,可武功不是最重要的,我的暗衛可都是萬中挑一的高手,便是打輸了也不可恥,但妳連一絲害怕都沒有,那就是我要的,方三不懂我看重妳什麼,因為他太習慣,他甚至不需要……可我不一樣,啟樂,我需要妳的忠誠,作為交換,就像我之前說的,妳只要到我身邊來,就能擺脫一生為奴的命運。」

元慶公主彎下腰來,柔軟的手牽住啟樂,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站好。啟樂愣愣望著她,一半是出於公主竟然親自來扶起自己的受寵若驚,另一半則是因為元慶公主的神情,那並不屬於十五歲的少女,漆黑的眼睛裡彷彿燃燒著什麼,不過那只是啟樂一瞬間的感覺,下一刻元慶公主就拉著她,向宮外走去:「陪我散散步吧。」

+ + +

紫元殿雖然僅是皇宮中的一座小小宮室,卻也擁有自己的後花園,雖說是花園,紫元殿的園子裡花並不多,反倒種植著許多比人還高的樹與茂密的灌木叢,放眼望去,是各種深淺的綠,間或迎著風傳出樹葉彼此摩擦的沙沙聲。

啟樂亦步亦趨的跟著元慶公主,少女狀似無意的漫步著,與剛剛在殿中的緊繃氣氛相較,突然的安靜讓啟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得本能的跟著元慶公主的腳步走。

「……如果有一個人能給妳改變命運的機緣,也許此生就只有這麼一次,放棄不覺得太過可惜嗎?」
元慶公主彷彿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少女的聲音極輕,一下子散進風中。
啟樂不確定她的語氣是不是有一絲悲傷。

生於皇家,享受著天下人的供奉膜拜,自然也有相應的責任必須承擔。今上有十二個女兒,這十二個公主中,獨獨她獲得聖寵,外人以為是她守禮溫良、討人喜歡,哪裡知道真為的什麼?

若沿著本朝邊境向北方推進,度過春日仍結凍三尺的廣闊湖面,幾日之間便會抵達一座鋼鐵般的城池,那是從奇寒之地拔地而起的強盛帝國前哨,本朝稱之岳極,意思是山岳之巔,冰霜終年不化之處;其中居住著剽悍的異族,極地氣候養出一個驍勇善戰、冷酷無情的民族,更有傳說他們性情殘暴,連人都能生吃。

這樣勇悍的帝國,鐵蹄曾踏遍周遭小國的國土,掠奪弱者的金銀骨血,能與本朝間多年相安無事,靠的就是一代代嫡親公主帶著大批嫁妝禮品遠嫁苦寒異邦,將蠻族的血脈和文治之世牢牢的牽連在一起,國家太平興盛只要犧牲一個女子,多麼划算。

兩年前,當琉璃色眼睛的岳極使者踩上議事殿的玉階,便輪到她這一輩了。元慶公主冷笑著想,為了在父皇暗潮洶湧的後宮裡求得一席之地,不受寵的母妃主動獻出了自己唯一的骨血,果真解了父皇燃眉之急;從此元慶公主成為皇帝最最疼愛的女兒,母妃要榮華富貴,父皇要國家承平,百姓要安居樂業,而今他們都如願了,她卻要扛起身為公主的命運,在十八歲那一年,為著她不明白的大義走上一條沒有未來的路。

「也許妳的命,在妳一出生時就決定了,是嗎?」
元慶公主低聲說,「但妳遇上了我。我可以改變妳的命運,只要妳願意對我忠心。」

「公主……」
啟樂有些不敢置信,她總覺得她猜到了公主的目的,卻又因這想法過於大膽而驚慌的不敢深想。

元慶公主微笑,似乎很讚賞她的點了點頭:「生於皇家,自然有我應該背負的宿命,在這點上我和妳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我不願意就此認命。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除了我自己,還有誰會來救我?」
少女的語氣冰寒刺骨,帶著一種椎心的疼痛,只是她臉上仍掛著淡淡的笑容,「我早就不哭了。笑比哭更有用,這不是讓父皇最寵我了嗎。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只要我笑,他就安心了,就不必愧疚了。」
公主笑著,依舊是無懈可擊的笑,溫柔得體,挑不出一絲錯處來,眼睛卻黑得不見底。

啟樂沉默著,除了沉默,她想不到用什麼來應對公主冰冷厭棄的語氣。她只是個丫環,沒讀過書,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來,卻也絕不虛偽矯飾。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epchu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