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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尚書府在安陽城西,天子腳下寸土寸金,加上方尚書本人性子低調,宅邸相較其他官員不算寬闊,一家子數十人口住僅是恰好,杜氏善於理家,倒也將禮部尚書府打點得典雅精緻。

方維垣一回家就讓巧二先將剛買回來的各色飾品送到杜氏跟前,自己則讓啟樂服侍著洗淨手臉、換了一身居家常服才去請安,自家母親雖然平日溫柔,講起禮節也是十分嘮叨,總要配合些才好。

「老三可回來了,快過來,這個翡翠項鍊和簪子挑得好,倒可以送衛國公夫人呢,他們家女兒今年似乎也及筓了吧?這個鑲金的手環挺大方,給呂四正好,老三你說呢?」
方維垣走入正房,只見杜氏正一盒盒打開面前的各色首飾,她約莫四十多歲,但膚色白皙、容色婉麗,即使做了母親多年,仍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高雅氣質,方維垣生得斯文,眉目與母親更像,與兄長相較也顯得文秀一些,並且也是四個兄弟中與母親最親近的一個。

「母親說得是,就這麼吧,我瞧著挺襯呂四妹妹。」
杜氏沒有女兒,幾個兒子從小或讀書或學武,雖不至粗魯,終究不如女兒家貼心可人,也就這個老三,不知怎地,平日竟能就衣服首飾跟她聊上幾句,偶爾還能替她跑腿,挑幾項送人的禮品,為了下月元慶公主生辰,她可傷透腦筋,當日各家京城女眷都會到場,要準備的禮品不少,又不能失了分寸,環顧兒子買回來的東西,杜氏滿意的微笑。

嘩一聲門簾掀開,一個粗啞的聲音突兀響起:「三哥可回來了?快快,快來陪我下棋!母親別煩惱啦,您為了元慶公主生辰,已急了半個多月,可還有半個月好讓您急的呢!反正只要三哥去,我看送什麼那些大小姐娘娘貴人都會開心的!」
隨著話聲進來的是一名少年,外型與方維垣有些神似,只是眼睛更大一些,顯得精神十足。
杜氏微笑斥道:「老四說這話太過了,都快到可以娶妻的年紀了,去外頭可要慎言!」
「我說的可不誇張,三哥在那些貴女圈中可受歡迎了,我說哥,你怎麼就耐煩跟她們來往呢?女孩子最麻煩,動不動生氣要哭,煩死了。」
少年正是方家最小的兒子方惠昭,今年剛過十三歲,還是任性不曉事的年紀,他出生得晚,與排行最近的方維垣差了七歲,因為出生時體弱,父母更為寵愛,相較於幾個哥哥,也天真嬌慣得多。
聽少年用處於變聲期的粗啞嗓音抱怨,杜氏有些哭笑不得,方維垣神色淡淡,從母親的侍女手中接過茶杯,優雅的嘗了一口,才道:「老四,你還有得學呢。」
「要學這個,我不如學劍!對啦,三哥,啟樂借我幾天吧?我剛學了幾招,師父說該多找人練習呢!」
方惠昭突然眼睛一亮,要求道:「啟樂的劍術我看過,讓她陪我練吧!」他畢竟年歲尚輕,比起讀書,更喜歡學武,近來開始練劍,正是新奇好玩的時候,每日都要練上兩個時辰才高興。
「你不是有陪練的下人嘛,向我要啟樂做什麼?」
「他們都太弱了!沒幾招就討饒,無聊死了!這樣我哪知道我有沒有進步?我知道三哥身邊就數啟樂劍術最好,不然我身邊的丫頭跟你換吧?隨你挑哪個都行!」
方惠昭熱切道,他們兄弟雖各自有隨侍的幾個丫環僕人,雖說為了保護主人,他們多少都習過武藝,卻只有啟樂善於用劍,且據教他武功的師傅所言,啟樂那一身劍術可半點不馬虎。
「那可不行。」方維垣仍是微笑著,語氣卻有點冷:「找其他人吧。」
「怎麼這樣!三哥真小氣!不然就借我幾天也好?」
「不行。」
青年優雅的再喝了口茶,涼涼補充道:「當然也不准你直接去問啟樂。」
少年原本還存有一絲希望,聞言只得垂頭喪氣的坐下來。雖然平日裡這個三哥多半隨他的意,可也是說一不二的,既然方維垣都明確拒絕了,他還真不敢違逆。
杜氏邊挑揀著禮品,邊聽著他們兄弟倆對話,對於方維垣說不行就不行的態度也有些意外,老三對小弟一向寬厚大方,怎的今日連一個丫環也不肯借了?
「母親您慢慢挑,兒子先告退了。」
方維垣好似完全沒注意到杜氏的疑惑,仍帶著他慣有的微笑,站起來恭敬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啊!三哥!不是說要下棋嗎!」

方維垣回到自己的院落時,書桌上已布置一如往常,排列整齊的幾支毛筆、磨得恰到好處的墨色、幾本字帖在旁邊等著他挑選;往日裡他總會臨幾張帖,讀點書,倒非真寫字寫出興趣來,不過閒時無聊,也就成習慣。房中點著薰香,是他用慣的薄荷清香,並不濃郁,只是隱隱飄在空氣中,沁人心脾,久了連他衣物配飾也染上那種清雅的味道。

方維垣臉上慣見的微笑更深了些,雖然啟樂人不在他跟前,但他完全可以想像她如何細心的布置好這一切,啟樂的手指修長,動作輕柔而靈巧,她會俐落地從書架上拿下多本字帖,掬水磨墨,點燃薰香,到廚房去提熱水回來,沏一壺碧螺春茶──她習過武,行走時腳步敏捷,落地無聲,只有裙擺偶爾隨著她轉身擦過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陽光斜斜照進院落裡,方維垣透過窗看見,那淡綠色的纖秀身影踩著一地樹影而來,光線隨著樹梢搖晃碎了滿地,她藕色的繡鞋彷彿踏上滿院流金,一步步踏過他們之間綿長的歲月,安靜而堅定的走到他跟前,每一天,每一年。

已經有七年了吧?
方維垣模糊的回想,那一年,啟樂一身髒污的被母親撿了回來,看樣子還不到十歲,站起來身量只到他的胸口,又瘦又弱,臉上卻平平靜靜的少有表情,不哭也不害怕,默默挺直了脊梁。他那時也還是個未除服的少年,輕易被她那種超乎年齡的鎮定給吸引住了,竟破天荒開口向母親要求多一個貼身丫環,就要她。

當時母親原給她取了名字,喚什麼他已不記得,只是不喜歡,沒幾天他就開始叫她啟樂,啟樂,他自小學琴與笛,於樂理正是熱衷,這是他第一次給人取名字,而小女孩剛開始會愣住,之後便順從的應答,然後逐漸整個方府都知道這個丫環叫啟樂,是唯一一個由三少爺命名的丫頭。

啟樂一開始在府裡的日子並不好過,為著這個名字,她沒少受過其他下人暗地欺負,畢竟啟樂年紀小,來歷不明,只是杜氏從路上看了可憐撿回來的,剛來第一天卻獲得三少爺看中,還能讓三少爺親自改名,這對奴才來說都是天大的福氣,其他在府裡根基久一些的下人少不得又妒又恨,何況隨身丫頭經常是抬舉了做通房的,與她年紀相近的幾個丫環,因著失去一個攀龍附鳳的機會,對啟樂即使不說百般欺凌,也是處處刁難,找到機會就修理她。

方維垣算是少年早慧,但下人之間的糾紛很少真鬧到主子跟前,於是他經常看著啟樂因為一些不明不白的原因挨大總管的罰,有時挨打,更多時候是幾個時辰的罰跪,啟樂挨了罰後,仍會無事一般回來自己身邊伺候,他不是沒發現她袖子底下紅腫的掌心,或是在石地裡長跪到青紫的膝蓋,想要阻止,一向溫柔慈藹的母親卻僅是淡淡的說:「這便是立規矩,新丫頭來,少不得要吃點教訓。三兒以後也要記住了,規矩是第一要緊的。」

對這些遭遇啟樂從未說些什麼,不喊苦也從不哭泣,仍是安靜溫順的模樣,每當看著她纖秀卻挺直的背,他心裡總會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蔓延。
後來隨著他年歲漸長,母親要指給他幾個會武的下人,啟樂卻難得的主動要學,並且比誰都勤奮認真,幾年之間,她已經能在自己出門時隨侍守護。

在啟樂之後,一直到今天,方維垣沒有再主動要過任何一個丫環,自然也再沒有誰的名字是由他來取。
剛開始只是一時興起,久了慢慢成為習慣,然後就再也離不開了。
書法於他是如此,薰香亦復如是,啟樂更是。

「少爺,您的茶放這兒好嗎?」
啟樂不知道主子在她走進來這段時間裡發什麼愣,只是和平常一樣將方維垣習慣的碧螺春安放在書桌旁的茶几上,小心的斟滿茶杯,尚書府喜用玉,連喝茶用的瓷器也多是玉白優雅色澤,映著淡青的茶別有一番雅致。

「給我吧,母親那兒的龍井我果然還是喝不慣。雖說是新茶,也太澀了點。」
方維垣從沉思中很快回神,接過啟樂手中茶杯,熱茶氤氳的霧氣中,只見她一貫低眉順目,並不接話,他卻溫和的微笑了。

他回想起今日啟樂與宋芙蓉交手,因著兩人間實力差距懸殊,啟樂短劍使得瀟灑,一招一式間毫無滯礙,那流風回雪一般的姿態,最是令他心折。正因為啟樂平日總是沉靜謙恭的樣子,唯有在動武時,她才會顯出骨子裡的鋒芒來,即使僅是稍縱即逝的瞬間,仍然奪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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