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的可能

時序推移，很快到了元慶公主生辰當日，皇帝以賜宴顯示對這個女兒的寵愛，本朝除了元慶公主，尚無人如她一般，擁有每年生辰皆可舉行公開宴會的資格。對於官家女眷親屬而言，這也是攀附權貴的社交場合之一，身分顯要的貴戚多半會受邀到場，為了元慶公主生辰忙碌了大半個月的杜氏自然也領著兩個未成婚的兒子到場致意。

眾賓客隨著掌禮的女官進入宴席，主位上的元慶公主身著一襲紫裳，領口、廣袖與裙襬綴以淡金色紋飾，腰間配戴一枚白玉如意結，並不特別張揚，卻襯得她膚色白皙、雙眸漆黑如點墨，她今年不過十五歲，眉目流轉間已顯雍容，粉色的唇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一一環視來往賓客。

方維垣和方惠昭各自帶了幾名侍從，和杜氏一同隨著女官引導入席，禮部尚書雖說品秩僅為正三品，但掌握全國禮儀、祭祀、朝貢諸多事宜，最是清貴，加上杜氏在京城貴女圈中的地位顯要，因此女官引著他們一路到了相當接近元慶公主的席位，幾乎僅在公主下首。其次為吏部、戶部等尚書女眷，再遠則是武官家屬，依官員品秩安排座次，如撫遠將軍的夫人和宋芙蓉、工部侍郎府上的呂佳儀及其姊妹，也都在今日宴會上出席，座位離方家眾人有些距離。

方維垣一抬眼，此時元慶公主正好與他視線相對，深黑的雙眼中似有淡淡笑意，方維垣躬身一福，身邊的啟樂和巧二則單膝下跪；公主僅是貴戚，以方維垣的身分無須跪拜，只要行禮，但啟樂等奴僕仍需下跪，可僅跪單膝，顯示與天子禮節的不同。元慶公主一頷首，側過頭不再看他們主僕。

待眾官家女眷多半入席，元慶公主已端坐在主位上，長長的紫色裙擺圍繞著她披散開來，像一朵艷麗的桔梗悠然綻放，臉上仍帶著那無懈可擊的笑容。她好整以暇的受眾人行禮，啟唇溫然道：
「我可受不得各位大禮呢……今日不過是小小家宴，累得各位專程跑這一趟，元慶很是不安哪。既然諸位都來了，父皇正好賜了我不少珍奇點心，今日便請各位一同嚐嚐。」

屬於少女的聲音卻吐出相當成熟的話來，不愧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公主，眾人默默在心中讚道，不驕不狂，卻自有一種頤指氣使的派頭，果真是天家風範。

多名宮女捧著雕花食盒送各色珍奇小點到了賓客們眼前，既稱為珍奇，許多樣點心在場眾人還真是沒見過，只覺色彩繽紛，口味各異，圖個新鮮有趣，杜氏小心的捻了幾種嘗試，卻無太大興趣；方維垣只嘗了一小口就開始專心喝茶，太甜了；方惠昭倒是胃口大開，每一種都吃了幾個，很快把面前的盤子一掃而空。

「方四，你很喜歡嗎？」
元慶公主微笑問，她自己面前的點心連分毫也未減少。
「還不錯……回公主，很……很好吃。謝公主賞賜。」
惠昭一時回應太過隨興，被母親和哥哥各白了一眼，才有些遲鈍的想起禮儀二字。

本朝雖有男女之防，但並不嚴格禁止下臣晉見皇室女眷，特別是當朝皇帝的子女，由於婚配也是恩典的一環，外朝官員及其家眷在特殊節日是被允許和未成年的皇子及公主往來的，元慶公主和方家幾個兄弟，甚至在場年齡近似的年輕一輩之間並不陌生，只是隨著年歲漸長，身分差距間的重重禮節也逐漸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元慶公主一點也不在意惠昭的失禮，她清脆的笑道：「好啊，我這堆點心分你，那你準備什麼當我的生辰禮？」
方維垣拍拍弟弟的肩膀，起身恭敬道：
「惠昭年輕不懂事，公主的禮自然得由家母來挑才是。」說著從啟樂手中接過一個典雅的雕刻木盒，將盒蓋揭開道：「這是上好的青琉璃，您看這色澤瑰麗，正如公主傾城之美。」
「方三還是一樣會說話呢。」
元慶公主讓侍女接過木盒，微笑道：「古書上寫青琉璃色相如天，我看確實真像天空的顏色，我很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方維垣總覺得元慶公主的笑容並不真心，那雙漆黑的眼睛雖然望著他，雖然仍是微笑著，卻沒有顯示出任何興趣來，彷彿對眼前一切漫不在乎，只是她隱藏得極好，若不是座次極近，他也不能察覺。心下雖有些疑惑，他只能不動聲色回位。

宴會繼續進行，禮部尚書府既獻了禮，其他官眷們也流水般依次奉上自己的禮物，元慶公主一一笑著收了，席間對於任何上前去獻殷勤的宗室弟子或女眷來者不拒，全是溫言笑容相向。在當今皇帝膝下的十二個公主中，就屬這名排行第六的公主最得宗室貴戚傾慕，主因當然是她深得皇帝寵愛，不過便是這不驕不狂的風範，也獲得貴女圈的一致好評。

「姨母，三表哥，四表弟好，許久不見了呢。」方維垣抬頭，只見呂佳儀拖著她略長的裙擺款款走來，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紅暈。今日她是下過功夫打扮的，粉色長衫上綴著細密的珠飾，行走間婆娑多姿，她外貌不算特別出眾，勝在呂家多年教養出的大家閨秀氣質。

「哎呀，四兒，快過來我看看，可又標緻了不少！」
杜氏親熱的道，讓仕女拿來另一個雕飾華麗的木盒，「來來，坐姨母旁邊，妳看看這個，我讓妳三哥挑的，可喜歡？」
果真是那個鑲了赤金的手環，呂佳儀接過，乖巧應：「謝謝姨母……謝謝三哥。」她聲音嬌柔，後面那句話聽來有感情得多，立在一邊等待的巧二偷笑著用手肘頂頂旁邊的啟樂，後者眼觀鼻，鼻觀心，仍是面無表情。
方維垣淡淡掃了一眼後面兩個下僕，帶上他一貫溫和微笑：「不客氣，四妹妹喜歡是最好不過，母親說下個月便是妳的生辰，這禮是早了些。」
他的笑容令呂佳儀一下子臉紅過耳，垂下頭訥訥道：「不、不早……」

幾個貴女跟著過來跟杜氏母子說話，方惠昭不愛搭理她們，自顧自吃飽喝足，有些無聊，卻見主位上的元慶公主向他招招手，喚他近前：「方四，陪我出去晃晃吧？」
惠昭轉過去看了一下母親和兄長，方維垣注意到他，向啟樂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隨方惠昭一同陪公主往後殿走去。

衣著華麗的少女和少年領著各自僕人，沿著皇宮的走廊散步，此時已入夜，天色清朗無雲，月光明亮毫無遮蔽，加上隨從手中多提燈籠，視線並無阻礙。
「你高多了，現在我可得抬頭看你了。」
元慶公主側過頭，笑道：「你也開始學武了吧？」
「是啊！我每天都練劍，也學幾套拳法，師父說，這樣練個幾年，很快就成高手了！」
一談到練武，惠昭眼睛便亮起來，整個人精神許多，「我現在在練一套很難的劍法，等我學成了再做給妳看看！接下來要學輕功，我就能去當大俠啦！」
元慶公主輕笑，「好啊，不如你學成了，就來做我的侍衛如何？」
「才不呢，公主就住在皇城內，一點用武之地都沒有，豈不是浪費了我苦練的成果？」
他們逐漸走進後花園中，寬廣的空間四處立著不少奇石假山，濃密的樹叢隔開一道道陰影，月光下隨風微微晃動。
「你好大的口氣，當我的侍衛也不容易呢，要是──」
她話聲未落，不遠處的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抹黑影，迅即朝元慶公主撲來，動作矯健，竟是頃刻間便到了公主眼前，幾個侍女高聲尖叫：「有刺客！快來人！」
「大膽的傢伙！」
惠昭立刻衝上前用自身護住元慶公主，只見寒光一閃，啟樂已抽出袖中短劍，與對方交上了手。月光下他們看得清楚，是一名黑衣蒙面人，身形比啟樂高大許多，想是男性，他手握一柄精工匕首，刀刃反射月光，亮得令人心慌，啟樂出手迅速，幾招之間擋下蒙面人的刀，將惠昭和元慶公主護在她背後。
「四少爺請帶著公主快走，千萬小心。」
她清冽的嗓音在一片混亂之中，仍然沉靜清晰。惠昭雖是年少心性，卻也知道此時非聽話不可，點點頭，拉著元慶公主的手就往回跑，背後不斷傳來兵刃相擊之聲，他有些緊張。平時在練武場與人相博，跟真正的決鬥果然還是完全不同。
「有刺客──有刺客──快來保護公主！來人啊！」
公主身邊的仕女們一邊跟著他們奔跑，一邊放聲尖叫，惠昭感到頭昏腦脹，手中元慶公主纖軟的小手也有些發涼。

「發生什麼事了！」
一陣雜沓腳步聲傳來，幸而皇宮侍衛聽見尖叫聲，很快趕到，將公主密密護衛在中間，他才鬆口氣轉身看啟樂的情況。

只見黑衣人身法敏捷，一把匕首使得詭譎多變，加上兩人力氣差距，啟樂擋下每一招看來都有些吃力，但她神色不變，仍盡力將對方擋在原地，一步也不讓，黑衣人與她過了數十招後，見侍衛們匆匆趕上前包圍，突然哈哈一笑，右手高舉匕首刺向啟樂頭頂，啟樂急急橫過短劍擋下，黑衣人竟直接一腳側踢，啟樂閃躲不及，被踢飛出去，撞上一座假山後滾倒在地，在皇宮侍衛此起彼落的叫罵聲中，黑衣人幾個起落便揚長而去。

「啟樂！」
在方惠昭開口之前，身邊不知何時已響起方維垣清朗的嗓音，夾雜了一絲緊張。只見他的三哥匆匆走到啟樂身邊，彷彿要伸出手去扶她，啟樂卻已搶先自己站起來，身體微微發著抖，低聲喚道：「三少爺。」

「……這是怎麼回事？」
方維垣的聲音平穩，語氣卻讓周圍溫度下降了一些，巧二連忙奔過來，不由分說抓住啟樂的一邊手臂，扶著她站穩，叨唸道：「很痛吧？難得看妳挨揍，出事幹嘛不叫我？不然妳也等一下，前頭這麼多人在呢，逞強吧妳！」
「妳在做什麼！妳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方維垣突然提高音量，「妳知不知道我們都在前面，為什麼要犯險！連命都丟了妳怎麼辦！笨蛋！」
啟樂顯然完全沒想過主子會突然發火，愣愣望著他，見自家主子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想是氣得不輕，只得解釋：「奴是想讓四少爺帶公主先逃走……」
「然後呢！妳就不能跟他們一起逃？誰叫妳去送死的！」
「奴沒有送死……雖然打不贏，拖延一下時間還是可以……」
「大笨蛋！妳這就叫送死！」

方維垣沒發現自己異常激動，他聽到騷動聲趕來時，正看到黑衣人將啟樂一腳踢開，她幾乎無力招架，結結實實的撞上假山，方維垣只覺得心臟停了一瞬間。
啟樂學武是為了保護他，所有的招式和策略都是以保護另一個人為前提，即使不敵對手，也不肯輕易放棄，就連現在，明知打不贏，她也沒有露出任何害怕的神情，若不是宮裡的侍衛及時趕到，她恐怕還不只挨這一下，光是想像都令他難以忍受……方維垣握在袖中的拳頭已滿是冷汗。

「三哥，好了啦，你別罵她了，要不是啟樂，公主說不定就被那刺客給抓了！」
「你閉嘴。」
方惠昭禁聲，一向溫和的三哥此刻非常恐怖，他只好轉過去看元慶公主，經歷適才驚險場面，紫裳的少女竟是絲毫不見慌亂，漆黑的眼睛望著啟樂，粉唇緩緩勾起一個笑容，如果方維垣有注意到的話，他會發現這是今夜元慶公主最真心的笑。

「這個丫環我很中意。方三，不介意把她給我吧？」